八音盒
我微博上发过，我特别喜欢这一篇，真的。
字数：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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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个八音盒，八音盒里面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在跳舞。
舞曲是俄式的，类似肖斯塔科维奇的风格。男人穿着老派的黑色燕尾服，头发三七分，细心地抹好发蜡。眼睛是灰蓝色的，伸出来搂着女伴的手背上有细细一层金黄色茸毛。他名叫尼古拉或者米哈伊尔或者谢苗，反正是这种很大众的名字。没什么了不起的，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
女人穿着的是酒红色的夜礼服，肩膀露在外面，有一点冷，所以她不跳舞的时候会披上厚厚的披肩。披肩是雪白的，毛茸茸的，很漂亮的动物皮。胸口的布料用褶皱团成一朵一朵玫瑰，有三朵或者是四朵。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
他们都很漂亮，人长得漂亮，跳舞也跳得很漂亮。他们是一对情人，感情并不很深，但是也有一些。
在他们还很小的时候，也就是说，在他们还没有感情的意识的时候，他们是很要好的。他们都是当地有名的贵族，在一个个狩猎季里，他们都聚集在庄园的大厅跳舞。跳舞，吃烤兔子，跳舞，喝伏特加，跳舞，用法语交流，跳舞，玩格莱斯，跳舞。就这样一直跳下去，跳了几年，在他们情窦初开的年纪，他们就在庄园深处一处长久无人来访的空屋子里像模像样地成了一对情人。当然了，只是像两个孩子一样，互相触碰了对方的嘴唇。他们都发现这感觉并不美好，他人的嘴唇有种滑腻的冰冷，但许多小说和戏剧里都说那是炽烈的。他们都不愿承认自己看过许多荒谬的文学作品，于是两人都假称对这次接吻满意至极。只是此后再也没人贸然去亲吻对方的嘴唇了。
又过了几年，他们的关系重又退回到只能由男人亲吻女人指尖的地步，因为他们都各自订了婚。女人的未婚夫是个大她二十岁的军官，参加过一些不大不小的战争，有点功勋和财产，年轻时的照片很英俊，现在已经生皱纹了。男人去参加了他们的婚礼，作为来宾，和其他宾客一样送了点面子文章的礼物。那些礼物被女人封存到了一个仓库里，从未打开看过。那时候她已经有点忘了这位年少时的朋友。生活的琐碎是容易让人遗忘的，更何况接吻的感觉也并不美妙。
男人的婚姻之路更加坎坷一些。他的未婚妻很年轻，看起来还是个小女孩，在正式订婚前一个月患了伤寒病死了。第二任未婚妻很漂亮，是个寡妇，而且很富有。美中不足的是这寡妇带着五个孩子，其中有三个已经成了年。他本也不想和这寡妇结婚的，这会让他声名狼藉，但寡妇偏偏在他准备抽身时怀了孕，他不得不与她结婚，否则对他的名声影响更坏。男人成了城里人的笑柄，这让他感到苦闷。他喝酒、赌钱、成宿抽烟，但是无济于事，索性他从家里溜走，去跳舞。
其实男人已经很久没有跳舞了。在他小的时候跳得多，现在他懒惰了。这次是兴致来了，从家里去市内的小跳舞厅。走得很匆忙，马车甚至是租的公共马车。再迟一刻钟他就要在客厅里迎头碰见寡妇邀请来参加酒会的客人，为了避免尴尬他要赶快走。
日子就这样过去。寡妇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宽大的外袍有些遮不住了，他们即将结婚。他第四次溜去小跳舞厅，在那里遇见了他的情人。女人的眼睛依旧是绿色的。绿色代表着邪恶和欲望，而男人颇具欺骗性的灰蓝色眼睛是善良的象征，许多老祖母都这么说。总之他看见了女人绿色的眼睛，想起了邪恶与欲望。
看起来女人过得并不幸福，否则她不会在这里跳舞。他们是旧相识了，很快就熟稔起来。但男人只是和女人跳舞，并亲吻女人的指尖。在跳到第三场华尔兹的时候女人告诉男人自己怀孕了。这个世界上总是有那么多的孕妇，这让男人觉得心烦意乱。
气氛一下子从热烈的暧昧里降了温，再一次变得死蛇一样，冷腻的。男人很烦躁，像一条没有剪毛的狗一样摇摇头，提议他们私奔。男人对很多女人发出过这样的邀请，或许这一次是最真心的，因为他真的很烦。所以女人给了他一次机会，说自己要考虑一下。这个考虑的期限是三天，三天足够做很多事情，比如让女人把足够的钱装进小皮箱带走。
三天后他们果然在小跳舞厅会面了，女人带来一只小皮箱，男人也是一只小皮箱。他们没有着急走，而是凑在一起，先是一起抽了一会儿烟，然后要了一杯酒慢慢地喝。喝完之后女人提议跳一支舞，他们就回到了舞池。那时候男人才想起，应当提醒女人孕妇是不能抽烟喝酒的。但他的未婚妻——那个寡妇——也一样抽烟喝酒，而且聚会从来都是通宵达旦。看来不管怎样他都要抚养一个酒精泡大的痴呆儿，他也就不再管了。
快跳完这一支的时候男人揽住女人还没有显出肚子的腰，问她考虑得怎样了。女人不说话，绿色的眼睛看着他微笑。男人觉得女人看了他很久，但其实没有那么久。他忽然觉得鼻尖有灰，灰尘的味道和旧客厅的一样。在那里他们第一次接吻，感觉并不好，不知道现在会如何。在他下定决心吻下去之前，女人张了张嘴，看来打算说话了。
就在这个时候，路过了一个人。他不喜欢肖斯塔科维奇，于是“叭”的一声，把八音盒扣死。男人、女人和他们接下来的人生，都被埋葬在了漆黑一片的小盒子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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